陈迪:我的评论是怎样写出来的?|媒体食谱18
食谱
读什么,你就是什么
有句话说,吃什么,你就是什么。其实,这句话从物质食粮扩展到精神食粮同样成立——读什么,你就是什么。
现在,越来越多人懂得健康饮食:少吃垃圾食品,少摄入糖分,多吃蔬菜水果和五谷杂粮……其实,我们也应该用心打造自己的媒体食谱:摄入均衡、充分的信息营养,摒弃低质的信源。
新闻实验室“我的媒体食谱”栏目,邀请各路达人分享自己获取新闻和其他信息的渠道和方法。希望这个小栏目,能够启发和帮助更多人优化自己的媒体食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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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享者:陈迪
从深圳卫视到《新京报》“我们视频”,评论员陈迪是近两年的舆论场之中不可忽视的声音。很多人评价他:长得帅,稿子好。那么,他的那些精彩评论都是怎么产出的?平时阅读输入了哪些内容,才使得他能够输出优质的评论?
本期媒体食谱,我邀请到了陈迪分享他的阅读、思考和评论心得。
方可成:你平时看哪些媒体?(包括传统媒体和数字媒体、自媒体、社交媒体、微信群人际传播等,包括中文和英文)为何选择这些媒体?
陈迪:我自己做媒体工作,所以每天的资讯阅读量较大,就以英文阅读和中文阅读分开介绍吧。
英文阅读我每天一定打开Guardian(英国《卫报》)。如果以文章质量与客户端体验两者综合评价的话,我会认为G家的品质是最上乘的。因此哪怕他们的内容完全免费开放,我也依然保持每月付费订阅支持(即便不付费也并不影响使用)。如果有时需要补充,也会再打开BBC(免费),但不是首选。另外New York Times的评论板块常有佳作,同样保持关注,亦有付费订阅。FT的中文客户端(付费)多年积累下已经很成熟了,而且会收录很多优秀中文作者的作品,所以并未刻意再使用英文版本。
卫报不设付费墙,但在文章后面会鼓励大家捐款支持
虽然我在美国接受研究生训练,但我回国后并没有将美国媒体作为跟进国际新闻的第一入口,而是更加青睐英国媒体,这是因为——对比英国人,美国人的新闻兴趣确实是太过America-centric(美国中心)了。看看CNN的App新闻列表,你会明白草根美国人经常搞不懂中国俄罗斯在地球什么位置是有原因的。
再分享中文的媒体阅读习惯。在我从业早期,15-16年间吧,澎湃新闻App是很优秀的——国内也实在没有别的拿得出手的选项了。但后来他们发生内部调整,失去了很多资源,随后从覆盖力、报道质量上能明显看出受到很大影响。所以哪怕目前他家的App可能还是相对最好的,但我还是逐渐没再使用,然后也没有转向其他的媒体自营客户端。
澎湃新闻创办于2014年,关于它创始初期的成功及之后的变化,可以阅读这篇论文:https://doi.org/10.1017/S0305741019000316
国内媒体消费市场的现实是——平台太强大,媒体产品也无力证明确实值得用户独家追随,又难以与平台议价;结果只能源源不断地廉价甚至免费向平台供给内容,进一步推促用户满足于留在平台上。目前新浪微博是我最重视的平台,而国内所有最有实力的媒体都有在其中全力以赴,所以使用这个入口也基本足够了。
具体来说,新京报、澎湃两家基本能覆盖场上大多数新闻资讯,哪怕首发不来源于他们,后续的核实与第二落点发掘也会被他们抢到,漏题是很难发生在他们身上的。搜狐新闻在这个年头保持了很难得的锐利姿态,他们对于别家报道的整合与再呈现经常能给人以惊喜;但毕竟不具备前两家相对强大的采编资源(乃至采编资质),所以我会保持关注,但是仅作补充,不会作为信源。作为职业媒体人,信源的合法合规是执业的死线,所以能在我的评论节目里作为事实引用的hard facts大多来自新京澎湃,现在国内仍然能够维持全国布局采编的也就是这两家了。当然其他具有资质的机构媒体内容也是可以采用的,前提是如果他们够快的话。
而至于其他并非硬资讯类的内容,选项就很多了,值得信任的作者,长期深耕的专业向内容团队等。这里就先略过吧。
方可成:你的媒体阅读习惯如何?(某个时间集中阅读?碎片化时间阅读?……)使用的设备是什么?(电脑、手机、纸……)
陈迪:毕竟我是全职从业者,所以……资讯阅读一定是贯穿每天的所有清醒活动时间的啊……
工作日里,唯有的大段完整停止阅读新资讯的时间,只会发生在一种情景里——我已经确认了今天的选题并且已经开始动手了,写作期间才会有空白期。我主要在iPad上写作,阅读的话iPad和iPhone都会用。能用iPad的尽量用,但有的App在平板上体验太糟糕(例如微博客户端)所以还是要用手机看。
方可成:你曾经谈过学英语的必要性,能否再具体谈谈英文内容在你的媒体食谱中的地位?
陈迪:在我日常的工作节奏中,我对英文内容的使用很多,是真的非常多。甚至并不会因为我是在一个中文的工作环境与中文的媒体市场里,就导致我必然更多使用中文素材——在特定题材上,甚至会成稿前后全程没读一个中文字,仅是用中文把文稿写出来好展示给观众而已。
“我对英文内容的使用很多,是真的非常多”
这种情况当然是与我的具体工作方法相关的。虽然我评论时事,但我其实很少就新闻事实里的细节、是非、真伪去进行呈现——那些都是调查记者的工作,我既然在后方就从不猜测断言。因此我会用一种很经常的打法:这个新闻事件,只会在我节目的第一句话里出现,略略一提,然后我就再不谈这个事情本身了;接下来的所有讨论,都会在一个更加普适的抽象层次上进行。讨论现象,讨论政经文化背景,讨论普遍存在的矛盾与冲突,讨论哪怕没有这个具体事件发生、也依然值得我们去了解的根源性问题。
而一旦尝试拔高抽象层次,你就会马上发现能够给你提供思想资源的参考素材,门槛会变得很高很高了。媒体报道都是事实,思想性与发散性就不是它们的功能,你读一百篇同义反复的hard facts也不会给你自动生成一篇超越事件本身的评论。那么思想资源能从哪里来?你很大概率需要回归到学术领域去寻找灵感。
而一旦要动用到学术性的素材资源——但凡在国内读过大学的同学们,都该明白中文环境里的学术垃圾与无用资讯是如此地庞大、绝望、overwhelming,以致于让我这种需要在意时效性的内容从业者,会完全失去在有限的时间里找到最有效素材的期待。中文的检索工具在这种关头是完全无效化的,你会在百度莫名其妙的搜索结果里迷失,你会在期刊网漫山遍野的滥竽充数里沉沦。中文世界里肯定也有精彩绝伦的见解,我当然同意;但前提是你要及时找得到才行啊!那种时刻我甚至相信抄起一本纸质书直接开读的效率都会比上网搜要来得更高——但如果这是个你并不熟悉的领域,你也得先了解从什么书什么学者入手对不对?互联网工具一旦不趁手,你是真的绕不过去的。
而每逢此般时候,我就要感谢我的海外教育经历以及全英文工作能力了——既然中文检索工具极其低效几近无效,那我就用英文检索英文阅读英文工作呗。更何况我需要的是知识,是理论,是学术性成果,这些内容在相当程度上也具有超越地理空间的能力,所以它们以英文记载还是中文记载本身并不构成问题,只要我从中获得灵感与根据即可。Trust me,这真的不是在装逼,都是被逼的。
陈迪的评论灵感大部分来自英文学术领域
“中文世界里肯定也有精彩绝伦的见解,我当然同意;但前提是你要及时找得到才行啊!”
方可成:这是一个信息爆炸的年代,你是如何解决信息过载的问题的?如何筛选出质量最高、最可信赖的内容?
陈迪:总体上我主要以机构媒体来源的内容作基础,这也是我的工作性质决定的——在正式媒体产品中需要使用新闻事实素材时,必须来自经过核实的机构媒体新闻报道——除此之外的社交媒体上的一切普通用户发布信息不具备实际采信功能。
但是普通用户发布的线索仍然具有参考价值,尤其是更多用户在内容下的互动反馈,能方便你判断此间的公众情绪与议程,这对于职业媒体从业者是很有价值的。
然而除此之外,切忌在来源面目模糊的内容上无休无止地投入时间,大多数内容会对你形成巨大消耗最后却并不会给你带来任何增益。这一点在目前微信朋友圈的公众号文章上非常明显。微博内容好歹会直接显示出内容来源与前140个字,这对于预判信息质量有巨大帮助;而朋友圈文章链接却只显示一个标题,将标题党逻辑推向极致。结果就是点击、读取、发现是垃圾、退出,积少成多就是巨大成本。订阅值得信任的机构与作者,有意保持适量,不要轻易被社交分发中的标题党带跑浪费时间,会很有帮助。
朋友圈的产品设计使得标题党逻辑被推向极致,容易让人浪费大量时间成本
方可成:评论需要基于准确的事实,你是如何查证新闻事实的?
陈迪:查证新闻事实对于前方记者尚且是需要全力以赴也有可能失误的困难任务,对于留守后方的评论人来说那就更是技术上几乎不可能的事情了。事实是不断被发掘出来的,关于同一事件的呈现面貌也在不断迭代,这是如今人们热衷“反转”的技术性基础,而这并不意味着一定存在最初记者失职或有意的偏向性报道。但是普通用户是不理会这些现实困难的,这让媒体与意见领袖的发言必然伴随着相当的“打脸”风险,没有人会乐意承担。但是难道就等一切尘埃落定再进行表达参与吗?永远滞后于公共议程意味着永远没有参与,这也是很难接受的。
所以,其一,只采信大型机构媒体报道,并且即便在这之中也要主动判断哪些信息的可靠度存疑,然后加以规避;其二,为了克服查证事实的困难,我采取的方案是——直接在写作方法上尽可能不依赖于前方事实。只是借这个事件的话头,仅采纳少量一定最确切最不可能翻车的事实信息,然后拔高抽象层次谈普遍现象与深层矛盾,不在具体的事件细节里短兵相接。
方可成:很多人说你“三观正”。在你的成长过程中,对你的世界观和思维方式影响最大的书/文章/作者是?
陈迪:“三观正”在这年头不算什么夸人的话啦,舆论场上最歪的那批人也会有粉赞他们“三观正”的。
我非常清楚我的世界观和思维方式是在我的高等教育过程中被清晰形塑的。而在那之前,我或许甚至没办法果断描述出“我的价值观到底是怎样的”。又或许,会在各个维度上接近最普通的平均意义中国男孩——同意弱肉强食的世界是足够合理的、相信男女就是“不同的”、同情与悲悯在价值序列里排名很低,等等——但这些都在我的高等教育经历后完全消失了,如果曾经存在过的话。
我的专业一直是政治学,如果一定要佩戴标签的话我会选择这个,而不是媒体、时评、或者辩论。我是真心会在阅读、学习人类观念进化的历史上感到持续的兴奋与激动,涉猎不同时代的思想,再观察它们如何走向下一个时代,以及下一个时代的观念又是如何被发明出来的。思想既然会不断地进化,那就自有它们或出现、或升级、或迭代、或消亡的原因;而了解这些原因,事实上就是一个你亦在不断被新思想说服的过程。所以不可能是某一个作者与他/她的作品一锤定音地决定了你的思想基调,却会是由一批连续的在思想史上留下印记的作者们共同完成的。
如果一定要挑选一个最喜爱的思想史阶段,那我肯定认为阅读启蒙运动时期的那批大师是体验最棒的。洛克、密尔等自不用说;甚至是卢梭、马基雅维利这种其具体思想在今日时代已难有认同空间的作者,都同样值得疯狂爱上。毕竟在属于他们的年岁里,他们的创作是如此地璀璨、热血、充满了人类想象力的最大可能激情,这种能量本身就已经足够让人沉醉。
洛克和卢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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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可成:最近看的一本好书是什么?
陈迪:我目前的工作状态基本是一要出节目就要翻新书。最新的一期节目我做的是“有毒的男性气质文化(toxic masculinity)”;但其实最初的入手,我是从厌女症(misogyny)的角度出发找灵感的,所以花时间读了《A Brief History of Misogyny: The World’s Oldest Prejudice》(暂无中译版),来自Jack Holland。看看那些古往今来“吃女人”的文化历史,很震撼的。
方可成:很多看你节目的年轻人可能都想知道:怎样才能拥有自己的观点?
陈迪:其实什么是自己的观点?彻底原创才算吗?如果是的话那也太难了。我们学政治学的总在嘲笑自己的立场,说这早已不是一个容得下思想家的时代,因为支配今日世界运行的绝大多数观念早在19世纪结束以前就已经被创造完全了,20世纪的原创性思想家不会超过五个人。
而如果有善意的观众会评价我是“拥有自己的观点”的话,我大概会说:我只不过是在“调用既存的思想资源”这件事上面稍微做得更好一点罢了。这种情况是很多的,我从过去的学术成果里找到灵感,结合新闻事件在视频评论里进行语言表达呈现;很多观众觉得看到了新的东西,但在一个更专业的环境里我值得得到的评价至多应该是“你选择了正确的理论来解释这个情景”。
但当然,我也相信这样的努力是有价值的,象牙塔里的思想结晶值得为更广阔的世界与人们所拥有。学人常不擅长传递,众人又常不愿意费力钻营那些艰深的学术叙事(而且经常是被刻意做成一副艰深的样子);那么此时若有人搭起桥梁,桥梁自是价值。在你彻底掌握某一个领域的全部前人思想成果之前,你是没有立场妄言自己有“原创思想”的。但既然掌握更多、准确调用、有力诠释就已经足够显示出“拥有自己观点(的样子)”的优势,所以诀窍肯定还是万变不离其宗的:多读书多学习嘛。
方可成:和意见不同的人怎么讲道理?遇到杠精的时候怎么办?
陈迪:进入媒体行业与进行公共表达参与以来,我已经非常清楚“讲道理”的局限性:“讲道理”只会在拥有足够基本共识的前提下生效;而面对那些在价值谱序上完全缺乏共存可能性的意见,再试图讲道理就是浪费自己生命。我们都只应该把能量留给那些值得的人。
所以遇到不值得的人与杠精怎么办?不看不理即可,看不到于你而言就是不存在。刚打开手机,此时此刻我微博客户端后台的未读信息是128万条。压根不点开,生活会愉悦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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